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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棚架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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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棚架下散文

一连几天的高温害得我不敢出门。气象预报说明天的气温还会高达40多度。

在我呆过的乡下,我知道高温天气会带来什么。你把脚伸到水田里,那水的热随着翻滚的气泡和你双足的下陷一圈圈地冒上来,腿肚子就会感到一阵阵灼烫。水的颜色黄如汤药,浸泡的时间稍长,腿上的皮肤就会呈现出鳞状,并仿佛上了一层黄釉。若是在劳作之余,能觅一处阴凉有风的地方,再吸上一支烟,那简直就是人世间最绝妙的享受。城里的体面人多半是不会有这种体验的,在烈日下曝晒的也大多是从农村来的民工。我不是体面人,我目前所从事的工作与民工类似,与民工不同的是,我在另一种烈日下曝晒,我看不到烈日,但我知道它一直高悬在我的头顶。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隔着铁栏看到了窗外的瓜棚架。架子是用木枋搭起来的,与丝瓜藤的轻盈灵动相比,冬瓜藤就显得格外笨拙,它们更像是一群多毛的粗人,只知道大踏步地往前走,但它们也有过人之处,这种过人之处也只有当藤上的瓜有了一定重量后才显露出来,正如你心里所思量的,它们决然不会让结好的瓜从两三米高的棚架上摔下来,它们因此就有了短暂的停顿,用自己结实的身子在木枋上绕两圈,像是在打一个结,冬瓜就兀自悬在空中。

不出半个月,从架上往下掉的冬瓜就长长了,像有许多双手在下面拉它们,十几根冬瓜尽往直里长,问了种瓜人,才知道这种瓜叫“扁担瓜”。在瓜棚架下有一个小小的狗屋,母狗在产下两只小狗之后就很难觅见其踪影,它有可能经常往外面跑,有可能躲在黑洞洞的狗屋里面,总之不在视线之内。倒是那两只小狗经常在瓜棚架下嬉戏。尤其是那只黑色的,眼睛特别有神,神情也可爱之极。好几次,我看见它抬起头来机警而又不解地盯着悬在它头顶的冬瓜,甚至还支楞了耳朵去听,仿佛那冬瓜在生长的过程中会发出声音。也许是担心它们会突然掉下来,对于一颗不谙世事的心,这种担心完全是必要的。是的,这冬瓜实在是长得太快,一晃眼就像扁担一样长了。

冬瓜长长的结果,是把那些毒的吐着火焰的日头挡在了三米开外,瓜棚架下,一个小小的清凉世界,能养一双世故的眼睛和两只小狗的清纯,已是莫大的功德。

房东和一位老头是出现在瓜棚架下的次数最多的人。

房东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黑脸膛,浓须,大嗓门。一大早,就能听到他在瓜棚架下摆弄一些物什。忙乎了一阵,他总是将长得最长的冬瓜摘下来,扛回三楼。房东膝下一儿一女,儿子人虽长得标致,却不学无术,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房东每说及脸上总是一副又爱又恨的表情。为了儿子能入正道,他只要一听说谁是某某公司的,就要打探一番,看有没有适合他儿子干的工作。“每天晚上只知道玩电游!”好几次,房东当着儿子的面咬着牙对我说。女儿参加完高考后成绩很不理想,可供选择的都是一些三流的大学,即使是这样的大学也还得多花费点银子才能进去。对于女儿他就没那么客气了,只要女儿一回来他就立马阴着一张脸,当着外人也是这样,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要是老子哪一天死了,看你们怎么活!”女儿似乎也不示弱,头一甩,一言不发,径自进了卧房,一扇门像是安了弹簧,重重地响过后还兀自在那里颤抖不止。遇到这种情景,房东的脸色反而会慢慢地暖和过来,然后又回到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头只在傍晚的时候才出现,他身形高大,秃头,经常是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皱皱巴巴的白肉。但看上去红光满面,很有精神。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沿着一条碎石小路,经过一片油绿的菜地,然后不紧不慢地从瓜棚架下取走挂在木枋上的两只铁皮桶和一个长柄的木勺。匍匐在狗屋边的两只小狗听到响动一下子站起来,围着老头的脚后跟使劲地摇动尾巴。然后我听到老头在瓜棚架旁边的水沟里舀水的声音。那是木勺进入水面时的击打声、水从木勺里往外淌落的声音以及木勺的长柄撞击桶沿的声音,极有节奏。然后是水在水桶里淌动的声音,老头挑着水从水沟的拐角处显出身来,在经过瓜棚架时,他仰了一下脖子,他的脸差点撞到一根长冬瓜上。老头的菜地经水一泼就绿得有点晃眼。一担水泼完了,他似乎还意犹未尽,用木勺的长柄支着下巴发一阵愣,然后再去挑水。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老头摘过地里的菜。

“老头今年81了,”房东告诉我。

房东请我吃他亲手做的红烧冬瓜,他以前做过大厨,刀功好,红烧冬瓜的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

“那老头是你家亲戚吧。”我问。

“哪里,他是湘潭人,以前不认识。那块菜地也不是他的。”房东一边劝我夹菜,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我觉得很奇怪:“那他为什么每天去浇水?”

“没事干,闲着无聊。”房东微笑着望了我一眼。

我还是不解。房东似乎看出来了,他又接着说:

“老头姓徐,是乡下人,老伴死了有几年了。儿子在城里搞房地产发了大财,前年把他从乡下接过来住。刚来的时候,除了到菜市场买点菜,很少出门,结果病了一场。老头自己说病是憋出来的。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菠菜去市场上卖,他看到我种的菠菜就跟我聊了起来。这个老头真是有点意思,买了我的菜还不算,硬要我带他到菜地里去看看,一边看还一边说,土是好土,可惜没服侍得好。我跟他说,平时我基本上在外面找活干,种这些菜主要是自己家里吃,是没怎么上心。老头竟然乐了,说你没时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话一说完就去取我挂在墙上的家伙,不是锄草就是浇水。”

“还有更奇怪的,”房东喝了一口自酿的米酒接着说,“自那以后,徐老头天天都不请自来,已坚持大半年了,精神倒是一天比一天好。”

“那种的菜呢?”

“我经常跟他说,这地虽然是我的,但菜是你种的,再说,多了我也吃不完,你就别客气。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菜我就不要了,你吃不完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卖。他既然这样客气,说多了我也就不勉强他了。他还是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去买菜,有时碰上我,就和我说话,临走的时候硬是要按市价过了秤付了钱才肯把菜提走,他啊,只种不收,一点办法也没有。”

房东在说这些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呵呵地笑,仿佛在说一件听来的事情。

瓜棚架离我只有一窗之隔,一直到搬离这里我都没有逾越过。它离我最近,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但又离我很远,中间隔着无数个日夜。

一位朋友常对我说:“你还没有看透,所以你感到痛苦。”是的,我时常感到痛苦,因为瓜棚架的再现,让我看到了我之所以痛苦的根源。

蛾眉豆开花的时候,瓜棚架上到处是白色的紫色的花瓣,正在升高的气温让热气从肥沃的土泥里散发出来。面目沉黑的'瓜棚架像是一下子蓄足了水分,在藤藤蔓蔓的掩映下构筑起自己的绿色王国。接踵而至的丝瓜、豆角、刀豆、冬瓜、南瓜都有了不同寻常的道路。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对生活有着不可遏止的热情。她总是笑着告诉我们:“快了,快要有新鲜菜吃了。”

农转非让我们一家进了父亲的工厂,母亲的劳作主要是针对一日三餐。新鲜菜一上市,母亲总是第一时间买回来。不知是我们的口味变了,还是母亲的厨艺下降了,炒出来的新鲜菜总是不对胃口。母亲开始很不好意思,说自己炒菜的时候有点马虎,次数一多就越来越不自信了,那样好强的母亲后来归结到是不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连菜都炒不好了。

我们没有责怪母亲,有时进馆子,大师傅也炒得不好,连菜也不认异乡人。

付姓家里的老太婆活到80岁仍然很健谈。由于腿脚不灵便,她经常被晚辈们搀扶着在瓜棚架下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隔着老远,她就会招呼过路的人。

“今年的丝瓜长得好,”过路人说。

“好,好,都是我媳妇种的,长的比吊着的这几根都长,好吃,都吃不完。”老太婆摇晃着头咧着无牙的嘴笑。

“天热,还是这里好乘凉。”过路人一边用斗笠扇风,一边在瓜棚架下就着一个石墩坐下来,“你老身体还好吧?”

“好,好,能吃饭,一餐要吃一大碗。”

“那就好,能吃就好。”

“听人说你家大儿子找了个对象,准备什么时候办酒?”

“唉,别提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当爹的,没能力,家里什么也没有,人家嫌,不愿意来。”

“不急,你人好,会有好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下次我托人再找一个……”

“好,好,有太婆这句话我就知足了。田里还有事,先走了。”

……

老太婆活到九十岁,身边能说话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断断续续的发音,已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但十年之后,她竟然还记得我,像救命一样抓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愿意松开。

隔壁的大娘说:“想走的都走了,进城去了,都认为城里的钱好挣,老的小的都不管了。老太婆天天坐在这里,嘴里念着村里人的名字,天天抹眼泪。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剩下那瓜棚架,几根木桩,几根楠竹,兀自在风雨中腐烂,摇摇欲坠。什么都荒了,瓜棚架下到处是疯长的野草。老太婆稀疏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一同吹起的还有那无神的痴望和念想。但她的神情又是那样地坚定,那坚定里是用九十年日月提炼出来的黄金。

在一个没有信仰的小村落里,一个依靠惦记和回忆抱紧余生的老人在这一刻竟然是如此强大。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她即将带走的是这里的全部,包括所有的希望和绝望。

而现在我又回到了我的痛苦。韶华流逝,水土板结,以前太在乎自己的前程,漠视了太多的东西,曾经郑重作出的决定其实是轻率的。

“人一辈子就是几十年的光景,经不起浪费,”朋友说,“许多人用一辈子去追求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醒悟时已后悔莫及,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现在知道后悔了,但有什么用?”

见我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朋友连连摇头:“不相信?你好好问一问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不顾一切丢掉的又是什么?”

不是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但相信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切的发生缘于这个世界的欺骗性,一种文明在标榜自己的时候有着很强的目的性和腐蚀性,无非是想另一种文明毫不客气地为它让路。这就要求人不得不在两种文明之间作出选择,而选择是容易的,但又是难的,越来越多的人在经历的过程中又往往回到重新选择的老路上来。

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重新去选择了。但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这些,必然和偶然也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的痛苦在更深的地方,就像一个被阳光所遗忘的人,而生存的目的只是为了遮风避雨,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找到相互取暖的人。即使是这样也是奢侈的,人和人相见,总是互为陌生。可怜见,痛苦又有着不肯回头的决绝,它遍布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想那些往事的烟云,从一个奔跑者的头顶一掠而过,突然又觉得再多的痛苦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一个在省城漂泊了多年的朋友终于决定撤回老家。在饯行宴上,他与我碰杯,酒到唇边突然嚎啕大哭……我以为他舍不得走,就劝他,抹掉眼泪,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态度依然坚决。他说,他并不是舍不得走,是不得不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说是梦想欺骗了他,为此他付出了亲情、健康、自由,甚至尊严,不值得。他哭是因为情之所至难以自禁。我能理解,哪怕是梦想唾手可得,与付出相比也是不值得的,但更多的人愿意生活在飘渺虚幻的梦想里。

当我确信我不再为梦想而留下时,人生似乎就有了令人信服的答案。是的,我并没有离开,因为我学会了搭建自己的瓜棚架,在内心的旷野里,它仍然作为一种最为原始最为简易的构架存在,被恼人的晚风所吹拂。它的意义不再是几根木桩,但我知道它一直支撑在那里,一些衍生出来的丝瓜们、豆角们正以幻化出来的万千枝叶带来依稀可辨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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